读书,画画一直是我生活的常态。从最初书读的杂到渐渐在书中去寻求人生的开悟,这种变化正契合了一个人精神成长的过程,所谓成熟,大概就是如此。画画是我抚触和体味人生的第二个途径,读书是输入的过程,画画就是输出的过程,我很庆幸自己能拥有这两种本领,它能使我在内里得以自我循环和滋养,在面对人生一个又一个接踵而至的课题时自行运转,寻找答案,哪怕苦痛,哪怕艰难,也能自得其所。
案头最常翻阅的是清少纳言的《枕草子》香语,还有金农,丰子恺。我爱清少纳言文字和语境中的唯美,爱丰子恺的一派天然率真,爱金农的不执和空。这些美妙的思想和文字堪称精神世界的美味佳肴,随手择来,其对精神味蕾的滋养是不言而喻的。
清少纳言在上千年前就写就了四季自然瞬间微妙变化之美,以及体味那个斑驳的风俗世象,复杂的人情世界,春夏秋冬的四时情趣,山川草木的自然风情和花鱼虫鸟的姿态千百,还有让她开心的事,苦恼的事,喜欢的事,讨厌的事,她自己说自己是凡事必录,“笔也写秃了”。虽然是漫然写就,信手拈来的身边小事,流露出来的却是没有一丝矫饰的人间真情,只是那些小小的题目,就令人陶醉。诸如《拂晓归来的人》、《木本的花朵》、《七月里,风劲吹》、《牛车路过门前》、《梅花已落》、《心潮似浪》等等。
我也喜欢看丰子恺先生的小品,因为里面一片童真,直白透明。他的小品文里没有很艰深的文字,只是平易地写,便自然成就了一种美。譬如《随笔五则》第四则里写人们用下棋法谈话,他说:“人们谈话的时候,往往言来语去,顾虑周至,防卫严密,用意深刻,同下棋一样。我觉得太紧张,太可怕了,只得默默不语。安得几个朋友,不用下棋法来谈话,而各舒展其心灵相示,像开在太阳中的花一样!”每每读到此处,不免感慨一年又一年,我们就这么生长,变老,时间带给人知识、智慧、财富等等的同时,也在消磨人性中许多的单纯与美好,增加负累,平添烦恼,生活的经历使人在顿悟中迷茫,在迷茫中顿悟,周而复始,直至生命的尽头。
金农曾在他的十二开梅花册中题有“空香沾手”四个字,他的作品无论梅花、竹子、佛画都强调的是一切存在都是空幻的道理,“香是空是幻,何曾有沾染”,他的意思是要超越执着。金农似乎是一个害怕春天的人,他说:“野梅如棘满江津,别有风光不爱春。”在他的感受里,春风澹澹,百花盎然,怎奈风吹雨打又使得花朵凋零,随水漂流,因此春充满了温暖和生机,又蕴含着毁灭和消亡。恰如人生这看起来很美的春天,转瞬即逝,你若眷恋,必将遭抛弃;你若有期望,必然以失望终结。金农在他一切皆空故而不执的思想里营造了如金石般看似冰冷的艺术世界,本质上是希望在冷中将一切躁动、冲突、欲望、挣扎等等都冷却掉,从现实的种种束缚中超越开来,去与天地宇宙、与人世间一切智慧的声音对话。
我在阅读里对古思今,汲取创作的灵感,并相信人的情感是可以跨越无界的时空达到心心相映的妙境的。于是美好、天真、不执自然而然成为我创作中的关键语汇。从俗常的经验出发,我们解决问题的大智慧是超然物外,即放下,做旁观状。这也是我处理自己和作品关系的一个角度。作为人物画创作,我不喜欢平铺直叙今天的生活,将自己一同淹没在作品的时空里不分彼此,而是希望与它保持一定的距离,从而能够客观而冷静的审视。于是,存在于另一时空维度地人情风物,四时流转,山河岁月,爱恨情仇在生发于笔端的刹那既能与自我深情对望,又能抽离退却,在各自独立的时空里演绎生命的繁花似锦,在似水流年的时光里抚今追昔,相互滋养与陪伴,心心相印又互不打扰。
摘引几年前的一篇题为《隐忍与克制》的创作随笔,其中一些语句代表了我对笔墨语言的思考。
“性格中的隐忍与克制,叫含蓄;作品中的隐忍与克制,叫控制力。引而不发,有回环往复的余地,有欲言又止的魅力。像久酿的酒,久酵的茶,回甘悠远,余味无穷。是大多数中国人积淀已久的性情,是骨子里余音绕梁的味儿。隐忍与克制介于是非之间,往复之间,没有一语中的的痛快,掷地有声的清脆,有的是意味深长的情感和五味杂糅。
就画画而言,我迷恋色与纸碰触一瞬间当洇未洇,当散未散的火候儿,不放任其肆意,在悬崖勒马的当口有惊心动魄的触动,那是怦然心动,比一泻千里的直接来的更意味深长。有控制力的色、形、结构,在张弛之间有自由,也有约束,让恣意无处遁形。是惊涛骇浪,也是波澜不惊。是中国人语汇里的“言有尽而意无穷”,是经年累月值得琢磨的情愫。是斯人已去,而余音绕梁。”
从本质上来说,创作永远是艺术家对生活的感受、提炼与升华。生活来的自然,自然成写字、画画的题材,并相互调剂。借由一种语境,发出一种声音,也是自然的,不需要搜肠刮肚去寻觅。生活和创作之间本没有太多隔膜,在创作里能将现实中的殚精竭力与精神归宿里无所欲求这两重世界相互关照好,去慰藉心灵,就是最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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