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恩师吴雨苍先生
朱泓彦
时常会面对着一片斑驳狼藉的印痕仔细观瞧,仿佛会在其中看到那些支离破碎的昔日裁片,所有的断章虚虚实实、深深浅浅.......
回想遇见恩师的情景,仿佛是上天刻意把他安排到我的生命里,虽然那天的记忆只剩下一片灰蒙蒙的底色,天空欲雨未雨的样子,烟朦朦的老房子以及毫无波澜的河水,脑海里怔怔地想着一个遥不可及的背影,傻傻的望着河面发呆。突然间,有一串洪亮的笑声从背后传来,转身便看到了他,混沌中间,仿佛有人站在高原的阳光下,美髯挂颔,清雅拔俗;无拘而随意,身形飘在古巷深处的风里,仙风道骨般的醒目,叫人一辈子也忘不掉。已经不记得当时与他说过些什么,只是被他的一声笑给吓了一跳,续而又惊讶于他高亢的嗓音,专注的眼神,匆忙而快速的脚步……如今,独自坐在书桌前,想起他,想起曾经有一个如此疼爱我的人,就此再无踪迹,内心一阵阵绞痛!翻看他许多年前写的信件,想着那些年,我到底都错过了什么? 想来文字真是奇妙的东西,似一场弱者的游戏,编织着纠缠的碎梦,寻找着无用的共鸣聊以自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试着让文字变得生疏,一个人学会坚强,生活终是要归于平淡,而对精神的渴望,在现实中竟然变得那么的微不足道,但这都不是我想要的!
总是很想逃避,其实我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但还是忍不住,敲击键盘来记录此刻的心情,人总归不能太过随性的生活。越来越沉溺于工作,觉得精疲力竭才是一种至高的境界,傻傻的麻痹着,消逝着,烂在泥土里。人!真是缜密又麻烦的动物。而他,总是在一遍遍地说:“笑煞人!笑煞人!” 而这声音已经变得无处不在,如同天籁!总是梦到仙去的恩师吴霖雨苍先生,梦到我曾经住了好多年的姑苏城里桃花坞西角墙12号……猛地醒来,眼睛肿肿的,枕头全都是湿的。想起那个时候,我常常揪着他的白胡子,让他画眉毛,读诗文,他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说:泓彦顽皮的要死!也不怕笑煞人!一边将偷偷藏着的,不舍得吃的糕点一股脑地塞进我的包里。我有时忘记了,隔一段时间再拿出来,都长了白毛……先生一生低调安静,从不看重名利,对人和善大度,晚年更是顽童一般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如今这样有风骨的读书人那里还能再有?而他总是愿意对晚辈以爱惜和诚恳之心引导我们去研究并辨识巨大传统文化中的那些瑰宝和精神家园。
先生灵气四溢的丹青作品,是诗画一体的艺术精华。与自身内在的精神涵
养有着必然的关联,书如其人,画如其人,讲究笔墨情趣,抒发情怀的逸品,提
倡人品、才情、学问、思想缺一不可,构成具有审美价值的各种意识形态。江南画家以“吴派”为多。清代国画又呈“崇古”“创新”两大倾向,吴地画家多承明末遗风,寄情山水花草,借画抒怀咏志,在艺术观念、审美价值诸方面更为开拓创新。先生的山水画或高或低,或远或近,竖幅“重峦迭嶂”,横卷“万里长江”;重视物象,追求无排他性的寻真大道,以墨代彩,不求形似,在笔墨神韵的渗透中,力求物象真实,着重个人主观性情的“随心所欲”,谈到近代山水国画创作时,先生总是喜形于色,盛赞吴中风土清嘉,文苑艺林渊薮,造就一代又一代艺术辉煌成就。
先生对中国画领悟至深,但从不对人自诩“吴门画家”,数十年著书作画从不怠懈,耋耄之年仍画笔勤握,人称“文博前辈,画苑寿翁”。亦文亦画,相得益彰;在苏州文博界,算得上是鼎鼎有名的功臣前辈。他似乎从来不懂服老,年逾古稀依然远足写生,去摹绘,踏遍祖国山山水水!那软软的画笔,软软的宣纸,却能将山河重整,让风云聚散;当千丈崖壁,万峰峥嵘向你迎面扑来之时,让你来不及思维,便激情投入了千山万壑之中……山水国画延伸着华夏民族文化之精髓,从魏晋以来一直占据中国画的主导地位;运用特殊的语言和符号,组合出百多种“架构变异”,给人视觉上产生各种张力与冲击,是令众多画家痴迷的神奇魅力所在。吴雨苍先生用自己对国画艺术博大精深的感知,再来欣赏那一幅幅国画“山水”,感觉出了其中的“丰富”与“生动”——国画讲究“皴、擦、点、苔、晕、染、泼……”构架技法,看先生画中的“皴”,以画笔中锋或侧锋,勾擦出了山脉、石纹、树皮等不同质感,“点苔”得见运墨用色之滋润,疏密结合;而“晕染”则以墨染化,先生笔下墨色浓淡相叠,不经意间力透纸背……另外有见以生宣作画,渗墨自如之“写意”,效果犹觉简洁精练;所谓“泼墨”则初见墨迹自然之形,略加勾画后即生水墨淋漓之感;还有“没骨”“渲染”“白描”等多种画法,聆听先生一一讲解,如数家珍,先生作画老到练达,布局开合得体,虚实相补,刚柔相济,除色彩明丽之特点,更具明暗晕染到位之功,一笔不苟,韵昧天成……当心情浮躁之时读他之“山水”,恍如步入一片清新田园,天地间洋溢恬静与旷远……这里似有音乐的旋律,又有质朴之诗境。钱仲联先生曾为他一幅《溪山深秀无尽图》赋诗称赏:
雨苍山人太湖精,胸中度世资丹青;
零墨剩粉偶飘落,世儿得之逾瑶英。
中国山水画受魏晋玄学和老庄思想影响,反映主观体验,寄托表达“玄理”,即“澹然至极,众美从之”,而吴雨苍先生一向反对画家急功近利,或欺世盗名。郑逸梅先生有笔记述及,吴雨苍曾请林散之篆刻二方闲章,一曰“可以泣鬼神”;一曰“敢与牛头马面争高低”,八十年代前后,他之画作均钤此章,后这批画品流传至海外,引起圈内外震动,蔚为画坛助谈轶闻。而雨苍先生嫉恶如仇之个性,于此亦可窥见一斑。吴雨苍先生今主张,中国画要突破被动描摹自然风光之限,续把画家个人的认知,情感
和愿望等,以高度提炼的结构程式进行灵活多变的写实; 所谓“山性即我性,
山情即我情”才是中华民族魂魄之所在!先生胸中饱孕着激情,他热爱中国画,
不惜以自己的辛勤来弘扬与光大。先生的性格,外表冲和温雅,外圆内方,
总是满面春风一腔热诚待人,从不在乎利害关系,大概出身望族的缘故,
有着与生俱来的名士气质。
不知不觉中,时光飞跑,恩师吴雨苍先生离开我们已经有年头了,他以独特的艺术语言诠释了对传统文化的深刻洞见,他的雅趣、广博和坚韧的内在,以及无穷的好奇心都仿佛一副壮阔的山水国画,那工秀清润的意韵,不见五岳耸峙那般雄伟夸张,却感觉得出他对生活一腔热情挚爱。画面清逸幽静,通过笔墨抒情状物,强调山水国画的独特魅力,表达个性不同凡响的精神!
先生画笔下的“山水国画”,绵延着华夏民族的文化精髓与博大,运用特殊的气韵,诗词,组合出无数架构,也是我们后来者无法抵达的境界!他终身未曾加入任何“美术家协会”等组织,也未举办过任何形式的“个展”,他不热衷沽名钓誉,自诩大半生从事文史工作,只是一介书生喜欢写写画画,偶尔参加一些学术研究、书画仿古、鉴定以及文人雅集活动,仅作为一种交流联谊之情。
先生的每一封信,每一张字条,我至今都珍藏着,这段缘分犹如梦幻一般,却始终影响着我的艺术道路,而我在桃花坞的那几年,得到了先生无微不至的照顾和教导鼓励,就像一个小孩子被放到糖果店里,时时、处处都是惊喜,心朵大开!恩师是这个时代中,最特殊、最让我由衷的敬佩的人!心头感恩和时常默念他的教诲和栽培!而他嘱我写的文字,却迟迟动不了笔,是忙于照顾家庭和事业?都解释不通,只怪我是个懦弱的人,害怕想起他,害怕沉入万劫不复的伤悲中无力自拔!同时也对自己的驽钝不孝,深感惭愧!听闻吴方中先生此次整理书稿再次出版,心里有说不出的兴奋和快乐!愿恩师吴雨苍先生所推崇的中国画传统笔墨精神得以弘扬广大,让更多的人从传统中得到滋养和壮大,并从传统中出发,可以走更长更远的路,为中华民族的复兴添砖加瓦,奉献出自己的一份心力和作为。
朱泓彦2019年2月于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