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向来缺少勇猛的、刨根究底的本体论追问,偶有涉及也只有屈子天问式的质疑、陈子昂悲歌般的无奈。古圣高贤们,仰观俯察之后,决定将目光锁定人间,关注人内心的证悟和生命的体验,在人伦得失之间,天人生死之际,追寻着与道合一的心源性海。因此,中国艺术的特色之一就是:一切与人有关,一切与生命有关。
说到底,艺术只是人的确认。人有情感、有思想、有个性也有局限,艺术像一面镜子,照出人间的冷暖悲欢、假美丑恶。花鸟虽小,一枝一叶,一花一果,关乎家国情怀;山水虽大,千山万壑,宇宙洪荒,不离自性澄明。乃至一笔一画一波一折,无不联动着创作主体的心脉,俯仰回旋。一如那片玲珑的冰心,在玉壶,在春风里,消融了,挥洒出一段淋漓的水墨境界。
文人画的笔墨真是好啊!那一种风流蕴藉感动着我,那一种金戈铁马激励着我,但这笔墨不是美术商店里代售的商品,花钱买不到,只有下功夫。从古人那里偷来、学来的都不算数,一定要是从自己的心眼里淬炼出来的,浸透了自己的血液,饱含自己的爱憎,散发着自己的体温,这样的笔墨才宝贵。这样的笔墨里有画家的才情格调,正是人的确认。因此,笔墨的高度就是人的高度,否则只是造型元素点线面而已,甚至连造型元素尚不够格,只等于零,一如吴冠中老先生所批评的那样。只可惜吴老这一棍子没打准“七寸”,结果招来那么多的非议。
新诞的生命,总是懵懂的,蠢动的,甚至是丑陋的,却充满着天地的大生机,大喜悦,大自在。在墨海里立定精神,从混沌里放出光明,放下世间是非毁誉,放下艺术家的傲慢自信,放下数十年的笔墨修为,任凭毛笔在宣纸上横涂竖抹,实践着自己的好奇和想象,又如遗世独立的智者高人,冷静地审视着,让这一切自动发生。二零一四年的某一天,时间开始了,心扉打开了,心象呈现了,那是茧,数千年的老茧啊,这文明的柔丝千缠万缚,正是往圣的仁德道心、悲悯大爱,它束缚着人心,也安抚着人心,古人说得好,莫嫌春茧薄,犹有万重思。从这茧里我看到了爱与奉献,看到了捆绑与压抑,看到了突破与梦想;从这茧里我看到了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看到了世间万象、天地大象;从这茧里我还看到了政治、暴力和性,也看到了解脱的智慧和人间的温暖。所以,我画茧。
朋友们为我担心,以为老百姓看不懂,不能接受。以为是搞形式主义,是抽象画。以为是脱离了生活的胡思乱想,糊涂乱抹。但我坚信,我之糊涂乱抹决不同于猿猴,割肉还母、剔骨还父之后,一定还有一个真我在,延续着华夏文明的古老基因。这境界在远古先民的神话传说里,在诗经、周易的伟大传统里,在儒道禅的先哲血液里,在汉唐雄浑的国魂里,在中华民族超凡入圣的生命观里。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地势或高或低,时间或早或慢,春天终究要来的,穿过思想的藩篱,跨越利益的围墙,点燃那一支怒放的红杏。毕竟,春天是关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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